每年七月底,我和老公都会去苗圃“淘宝”一次,此时大多数植物的盛花期已过,各商家赶着秋霜降临前将部分花木打折出售。
这回我和老公淘到了最美丽的罗勒品种 – 非洲蓝罗勒(African blue basil,学名Ocimum kilimandscharicum × basilicum),属于杂交品种,也是少数几种多年生的罗勒之一。这种罗勒的叶子在幼嫩期时呈紫色,当叶子长到最大尺寸时才变成绿色,但仍保留着紫色的叶脉。长长的穗状花序也是紫色的,上面排列着紫色的唇形花,花与叶都散发着醉人的芳菲。
(非洲蓝罗勒)
老公知道我对家附近的越南餐厅的罗勒着了迷,每回去那里点河粉,我总是让服务员多多拿些新鲜的罗勒叶。罗勒叶浸在热热的汤面中后,散发出一股清香,仿佛一阵微风送来千朵花的芬芳,与我的感官共舞。大多数香草都有提升食物味道的能力,我从自身的体验出发,认为罗勒是世上最美味的香草。每回我的牙齿碰上它的那一刻,味蕾就觉醒了,河粉汤里的豆芽、肉丸与牛肉吸收了罗勒的香气后,分外可口。我不由自主地咀嚼,并大口喝着鲜美的热汤,满足的不止是胃口,还有心灵。我由衷赞同林清玄关于香草的那句评价- “感恩天地有情,赐给这些不起眼的小草动人的香气与深长的滋味”。
(越南餐厅的罗勒)
老公将买回来的四盆非洲蓝罗勒摆在前院,然后去厨房炖排骨海带汤。排骨汤上桌后,他灵机一动,摘了几片罗勒叶和紫花穗,撒在汤碗里,我俩顿时闻到了一股浓郁醇厚的香味。花季时期的非洲蓝罗勒叶嚼起来有点老,我干脆不嚼它,而是将叶、花与汤一股脑儿吞下,舌尖乐乎快哉,心里特别温暖。
晚饭后,老公又到前院摘了几个罗勒枝,插在清水瓶里。十天后,嫩枝底部长出了须根,老公欢喜极了:“原来罗勒这么好繁殖,以后可以经常做罗勒排骨汤给你吃啦!”
我打算写一篇关于罗勒的美文,上网收集资料时,发现美食界对如何使用罗勒有着诸多讲究。欧美菜系,尤其是意大利菜大多使用甜罗勒(sweet basil,学名Ocimum basilicum),东南亚菜系(泰餐、越南餐、印尼餐、台湾美食等)则追捧泰国罗勒(Thai basil, 学名Ocimum basilicum var. thyrsiflora)。两者的外表不同,甜罗勒的茎是绿色的,花朵为白色,泰国罗勒的茎和花为紫色,叶子比甜罗勒叶窄,边缘略带锯齿。甜罗勒的味道更甜,胡椒味更浓,但叶脆弱,烹饪时遇到高温会枯萎或失去味道。泰国罗勒带有浓浓的甘草和茴香味,叶子比较坚固,能够承受高温烹饪并保留辛辣的味道。
(甜罗勒)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尽管甜罗勒是当今意大利、美国、英国等国家最受欢迎的调味香草之一,但它在意大利美食中的广泛使用似乎是在20世纪的某个时期发生的。甜罗勒原产于非洲,后在印度驯化,大约于公元前350年从印度传入古希腊和古罗马。12世纪起意大利人开始把甜罗勒作为一种烹饪调味料,但目前能查找到的以甜罗勒为主原料的意大利香蒜酱(Pesto Genovese)的配方,最早只记载于1865年印刷的书籍中。在此之前,意大利的确有鲜绿色的芳香酱料 moretum 和 agliata,却不取材于甜罗勒。甜罗勒大约于16世纪从地中海地区传到了英国,但早期的英国食谱中很少提到甜罗勒。据某专家考证,英国于1660年出版的《烹饪的艺术与奥秘》(The art & mystery of cookery)一书中,根本没有甜罗勒这一味香草,其他香草,如胡椒被提及了 501 次,生姜和肉桂被提及了284 次,香芹 被提及了168 次,大蒜被提及了68 次,芫荽被提及了 22 次。英国19世纪的权威烹饪书中只提到甜罗勒几次,直到上世纪50年代,英国某位著名美食家才在其作品里大力提倡使用甜罗勒。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甜罗勒在美国各类餐厅的走红始于20世纪70年代。
当罗勒最初被引入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主要用来治疗各种疾病或驱赶苍蝇。 它也是一种与爱情和生育仪式密切相关的草药,被视为情欲的源泉。在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植罗勒,通常将罗勒种在花盆里,置于花园或窗边。 那些花盆做工考究,一点儿也不便宜,有的还是从西班牙进口的奢侈品。
(15世纪意大利用来种罗勒的花盆)
最早记载将罗勒花盆作为家中的装饰品的,是薄伽丘创作于1350至1353年间的《十日谈》。第四天的第五个故事,讲述的是白富美丽莎贝塔(Lisabetta )与穷屌丝洛伦佐(Lorenzo)的爱情悲剧。洛伦佐是丽莎贝塔家的佣人,他俩之间的禁忌之恋被丽莎贝塔的三个兄弟发现,他们合谋在外杀死了洛伦佐,把他的尸体偷偷埋了。洛伦佐的鬼魂托梦给姑娘,告知自己被残害的真相以及埋尸地点。第二天早晨姑娘起床后,找了个借口出门,终于找到了情人的坟墓。她无法把尸体全部抬走,就用刀把他的头颅割下来,用裙兜包好,悄悄带回家。“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和情人的头颅在一起,对着它痛哭了很久,每一个部位都吻了上千遍,泪水浸透了整个头颅。然后,她拿了一个种植马郁兰或甜罗勒的又大又漂亮的花盆,把头颅放进去,用上乘的亚麻布包好,盖上泥土,在里面种上了许多漂亮的萨勒诺罗勒苗;除了用眼泪、玫瑰花或橙花水浇灌外,她从来不用其他水浇灌它们。此外,她还习惯于静静地坐在花盆旁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它,就像注视着藏在里面的洛伦佐一样;她会盯着花盆看了很久,然后弯下腰,哭得如此伤心和长久,以至于她的泪水浸透了所有的罗勒,这些罗勒由于长期辛勤的照料,也因为泥土的肥沃,从里面正在腐烂的头颅中长出,异常美丽芬芳”。( shutting herself in her chamber with her lover's head, she bewept it long and bitterly, insomuch that she bathed it all with her tears, and kissed it a thousand times in every part. Then, taking a great and goodly pot, of those wherein they plant marjoram or sweet basil, she set the head therein, folded in a fair linen cloth, and covered it with earth, in which she planted sundry heads of right fair basil of Salerno; nor did she ever water these with other water than that of her tears or rose or orange-flower water. Moreover she took wont to sit still near the pot and to gaze amorously upon it with all her desire, as upon that which held her Lorenzo hid; and after she had a great while looked thereon, she would bend over it and fall to weeping so sore and so long that her tears bathed all the basil, which, by dint of long and assiduous tending, as well as by reason of the fatness of the earth, proceeding from the rotting head that was therein, waxed passing fair and very sweet of savour.)
姑娘一天天憔悴,她的兄弟们一次次责备她,但无济于事,于是把花盆偷走。不管姑娘怎么哀求,他们都不把花盆归还给她。姑娘病倒了,生病期间仍不停地索要那盆罗勒,兄弟们感到好奇,翻开花盆里的泥土,发现了洛伦佐的头颅。他们怕东窗事发,全都逃走了。姑娘一直痛哭不已,仍然要求得到她的花盆,最后哭着死去了。
几百年后,英国诗人济慈(1795-1821)改编薄伽丘的这个短故事,创作了长篇叙事诗《伊莎贝拉》(又名《罗勒花盆》)。他在那些细思极恐的情节之前铺排了大段的浪漫爱情花絮,并涉及到了贪婪的人性,影射了当时英国社会残酷的现实。济慈又穷又病,除了惊世才华,几乎一无所有,算是一枚穷屌丝。而隔壁家的范妮小姐身体健康天真美丽,对时尚衣品造诣极佳,是诗人眼中的“白富美”。他刚刚陷入爱河,却身患绝症,与心上人注定只能成为一对苦命鸳鸯。诗人感同身受,以诗的语言重塑了被姑娘伤心的泪水滋养、从人类的恐惧中汲取养分与生命的甜罗勒。
丹麦作家安徒生(1805-1875)曾经写过一篇不太知名的童话故事《玫瑰花精》,也是以薄伽丘的罗勒花盆故事为蓝本的。只不过那时的丹麦人喜欢吃清淡的食物,除了咖喱粉,不太用别的香草。我猜测,为了方便孩子们的理解,安徒生将罗勒换下,改为玫瑰花和素馨花出场。玫瑰花精将穷屌丝的死讯告诉了睡梦中的白富美,白富美挖出了爱人的头颅,种在花盆里,上面插了一枝素馨。素馨花以头颅为营养,长得枝繁叶茂,终于在姑娘死的那一晚开花了,花的灵魂带着毒箭把行凶杀人的哥哥刺死了。
虽然传递的是“恶有恶报”的信息,但小时候的我读完这篇童话后完全懵了,不明白怎么会有人那么疯狂,把爱人的头颅埋在花盆里做肥料。不久,妈妈告诉我一件更恐怖的事:她年轻时曾在卫校读书,为了尽快掌握人体骨骼知识,学生们会把骷髅头和其它骸骨带回集体宿舍彻夜研究,有好几次她睡觉时,枕边就摆着骷髅头呢。
她的叙述让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不由想起《玫瑰花精》结尾,“有一个人正要把(素馨)花盆搬走,这时有一只蜂儿把他的手刺了一下,弄得花盆落到地上,跌成碎片,大家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头颅……”我吓得毛骨悚然。
如今想来,罗勒就是如此神奇的一种香草之王吧。从词源上看,罗勒这个植物与三个词有文化关联。第一个词是Basilisk,传说中的一种恐怖的蛇怪,可以用毒液杀死你,或者仅仅通过眼神接触就足以让人毙命。Basilisk 源于希腊单词basiliskos(意思是little king,小国王)。第二个词是 Basilica,指的是早期的基督教教堂的一种形制,即一端是入口,另一端是一个半圆形的后殿,祭坛就设在后殿。Basilica源于希腊单词basilike oikia(意为 royal house,皇室)。第三个词是basil, 源于希腊单词basileus (意为kingly, 国王的)。
一种草药怎么能同时代表恶魔、上帝和皇室呢?也许古人们想用它来寓意善与恶、天堂与地狱的二元对立吧。罗勒既被妖魔化,又被神圣化,就像它的香气可以将平淡的食材变成美味佳肴,满足了味蕾,但对某些人来说,粗茶淡饭才是最好的,不应该被某种特殊的香气所蛊惑。
我和老公只是凡尘俗世里的一对平常夫妻,不问前世,只看今生,在乎每一个飘着花香草香的日子,在乎一起品尝美食的喜悦。
一星期后,我俩又结伴去苗圃买浮石和小花盆,顺手捎回了一盆甜罗勒,摆在非洲蓝罗勒的旁边,再为家中的餐桌添一种常备香草。爱情很简单,就是面里有汤,汤里有肉,汤里有香草,香草里有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